讀後感|《鱷魚手記》邱妙津

by sching5699

社會總是用極簡的詞彙歸納複雜的人類。然而,在體制外的那些,因此對生命感到疑惑的人,倉皇失措的在牢籠內飄移,找不到錨可以放置的位置。為了融入全體人類,只能強迫自己框在價值觀編織的薄衣裡,向愛她的人與她愛的人演著眾人期望的樣子。但是身為慾望的產物,有辦法僅依靠意志力藏住對愛情的渴望嗎?

關於書

「暴力」的愛情

《鱷魚手記》是一本關於同性之間的愛情如何被窠臼的社會道德價值觀戳爛,由剩下的靈魂腐肉紀錄下來的故事。故事主線從主角自我認同的排擠與矛盾的心靈,來回踐踏與水伶的真實感情開始說起。對主角來說,和女人約會是一種犯罪,對女人每一次產生的愛慾就像拳擊手套雨滴般密集的重擊她。

「水伶不要再敲我的門了。妳不知我的內心有多黑暗。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誰,隱約有個模糊的我像浮水印在前面等我,可是我不要向前走,我不要成為我自己。我知道謎底,可是我不要看到它被揭開。從我看到妳的第一眼,我明白我會愛妳,像狂獸像烈焰的愛,但不准,這事不能發生,會山崩地裂,我會血肉模糊。妳將成為開啟我成為我自己的鑰匙,那個打開的點,恐懼將滂沱滾打在我身上,我所自恨的我也將除去我,這個肉身裡的我。」

與書中夢生與楚狂血淋淋的愛情相比,兩對的愛情都一樣殘暴,只差在一對是現實的肉體折磨,一對是真實的心靈凌遲。有時候我會覺得夢生其實就是邱妙津的另一個原型。 

生命的叩問

這種自虐式的愛情讀起來讓人抓狂,不過撇除病入膏肓的荒謬愛情,主角內心的自我對話、生與死的拉扯、存在的意義都值得審思。我可以體悟主角如何對虛無縹緲的人生感到絕望,存在的虛無與囚禁靈魂的身體使他嘗遍生之痛苦,以至產生對死亡的渴望。

「到底什麼是真實呢?連『真實』這個抽象概念怎麼在我心裡『真實』起來也只有模糊的影。但這個字眼彷彿是能把我整個叉起來的支點。像剛進監獄的囚犯,必須將隨身的衣服飾物裝進塑膠袋,換得一枝保險箱的鑰匙,我全套的生活配備,相反的如同囚犯身上那襲犯人裝,僅僅掛在體外。我渴望的,是旋轉鑰匙,看一眼水伶活生生的眼睛。」

「如果我現在死掉,我對世界到底有什麼意義?無論如何,即使我再變成什麼樣身分的一個人,也不會超出這樣的意義。」

性的屈辱感

鱷魚第一次登場的時間點在主角接觸女性肉體之後,這樣的設置就像在表示鱷魚就是她口中提到的醜陋怪物,躲在體內最真實的她,被道德感創造出來的怪物。只要主角開始覬覦女人的肉體,就會看到變成怪物的自己,使她無法接受。

「她(水伶)黏熱且緊緊纏住我的身體帶著『獻身』的意涵,這是從來不曾出現的複雜語言。雖然是極其隱晦曖昧的波襲向我,可連她都不明瞭,她正以某種新的成熟作為絕地挽留我的最後手段,但對我而言正是致命的恥痛,像用燙紅的鐵絲猛然插進猴子的屁股。當她知識稍稍觸及我那一大塊難以啟齒的邊緣,(模糊且吶喊式關於性的禁忌一時,竟然正是我的崩潰點)那一刻,我清清楚楚地知道,我被某種超乎人性的力量分裂為二了。」

「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忍受生命對他們的狠暴、殘酷的,也無法比較被殘疾、謀殺、強暴或關進集中營命運光顧的人是不是更受優待。我只知道,我被逼到牆角,然後自己猥褻自己,為了對抗猥褻的恐怖,我犧牲了活生生的她,對我代表最美好的東西,不惜糟蹋她,換得剩下卑賤的赤裸裸身軀。」性在身體上的反應之於主角等於是猥褻自己,於是她逃開了。然而,一年之後主角克服性所產生的厭惡,曾被她拒絕過性的水伶卻說了這些話,「我不喜歡妳碰我,我們兩個是要純精神的,必須。」

水伶:「我們來談『性』吧!我從來都不覺得性有什麼不好,我也覺得她很美,跟別人在一起時我可以自然地跟別人有親密的身體接觸,跟妳就是不行。不是因為妳是女孩子,不是因為性本身,也不是因為我不渴望親近妳,就因為是妳啊…」

這就像對一個自尊極高,剛認清需靠人救濟才能存活的事實,鼓起勇氣向世界乞討卻遭人嘲笑的人。屈辱感迫使她無力再與死亡抵抗,只能趕緊抓住周圍的雜草,支撐自己免於流沙貪婪的吞噬。

總結

整個故事充斥悲戀的沉重感,加上鱷魚的俏皮故事串場,諷刺的笑點使悲愴感更為濃烈,結局的畫面像一塊很沉的石頭壓在心上,喘不過氣,讀完之後情緒依然壟罩在黑暗中,後勁很強,這是《鱷魚手記》厲害的地方。


喜歡的句子

「那一段時間我彷彿失落靈魂,我不再思念任何人,觸目驚心的歷史片段也極少干擾我,前面超額的悲傷重量,反而使我輕飄飄起來,有一個指示出現在我腦中—我可以隨便活著,我被允許做任何事。」

「笑臉就是某種權力的展示」

「人類最偉大的三大發明:強迫教育、強迫工作、強迫結婚」–最後一個應該改成強迫生產。

「你走後,洩了一地的愛沒人要,把我獨留在風雨中,懷著滿滿為你而生的愛,不知道要往哪裡去。」

「生命是一種漸行漸深的覺醒,當它達到最深處時,便將我統合為一。」

小說中提到的音樂和電影

〈守著陽光守著你〉

〈野百合也有春天〉

〈最愛〉張艾嘉

〈海上花〉張艾嘉

〈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頂〉張艾嘉

〈她沿著沙灘的邊緣走〉張艾嘉

〈戀曲一九八○〉羅大佑

〈愛的箴言〉羅大佑

〈小妹〉羅大佑

《壞痞子》

《憂鬱貝蒂》–也叫《巴黎野玫瑰》


關於作者

邱妙津以刀刺心的自殺方式,難過與疑問讓我再重讀一遍《鱷魚手記》,想從中尋找死亡的蛛絲馬跡,但這些文字還是不夠,於是我又讀了邱妙津的兩本像小說一樣厚的日記。邱妙津日記裡提到的電影、音樂、哲學家、作家都變成我研究的對象,看她看過的電影、聽她唱過的音樂,讀了齊克果、三毛、太宰治的書,走火入魔般。據說賴香吟協助出版日記,是邱妙津死前的委託。為了想更深入了解邱妙津,我又讀了《蒙馬特遺書》、賴香吟的《其後》,甚至規劃一天遊走書中提到的一條路線,從善導寺的紹興南街沿路走到公館溫州街,沿途看到有年紀的建築或是長很高大的樹都被我拍照下來,內心激動地相信,這些都是曾經與邱妙津存在同一個空間,一起呼吸生存的事物。(雖然後期才發現這條路線是賴香吟的記憶,並非邱妙津的。) 瘋狂著迷於了解她這個人,像偵探一樣分析死亡原因,剖析邱妙津的心理,甚至很想知道「哪個女人」對邱妙津做過什麼事?試圖從《鱷魚手記》、《邱妙津日記》、《蒙馬特遺書》尋找那個女人的原型,真是有夠八卦。

我曾經幻想過邱妙津若活下來與我們繼續經歷時代的變遷,那她還會是從前的那個她嗎?世界對同性戀的包容與日俱增,遲來的歸屬感是不是能改變她對自己的認同感(真實感)?會不會停止拿菸燙傷自己?小說中她提到毛姆的回憶錄裡所說的:「我的人生出奇地沒有真實感,像一個我看著另一個我在海市蜃樓扮演各式各樣的角色。」並喊著她是如此渴望扎進現實裡,這也是邱妙津不斷在她的生命裡渴求的感受吧!

PS: 最近發現讀《鱷魚手記》很適合聽 Billie Eilish 〈when the party’s over〉。

Photo by Jan Zikán on Unsplash

延伸閱讀 讀後感|《蒙馬特遺書》邱妙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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