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吞噬舞台的強烈燈光,觀眾席只剩微弱光芒反射前輩們的臉,其面部皆覆蓋一張如同皮膚裡種出來的面膜,與臉之間的緊密度連強風也掀不起。綠的、黃的、紅的光束在面無表情的臉上增添些許色彩,他們拉長脖子,記起「那一刻」的驕傲與恐懼,卻再也不記得自己的長相。
女孩的背後有一面兩層樓高的電影布幕,主持人的臉投影其上,幾乎占滿整個視訊畫面,兩顆充滿血絲的混濁眼珠鑲在「面膜」上,發皺的嘴唇裂出整排黑牙喘氣,對舞台上的女孩自問自答:「何皓然小姐,需要我再說明一次嗎?好的!好的!」主持人右手抓著頭上的紳士帽頻頻點頭,面對觀眾雀躍地直直後退,完全不擔心撞到東西,左手插在口袋、聳起肩膀隨著步伐前後擺動,全身縮小在畫面中間,背景顯現,那是一間有華麗布置過的穀倉。他停在一張椅子旁,那裡坐著一個傻笑的大男孩,視覺年齡有30,卻掛著兒童般的笑容。
何皓然不敢相信先前主持人的指示,她以為這只是一個成年禮,大家是來看她表演的。不真實感使她暈眩,只剩下恐懼不停敲擊她的腦袋,一縷思緒都留不住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只能呆愣地任由視訊裡的主持人像空姐示範的逃生影片那樣,完整的模擬一遍。
主持人伸手捧起大男孩的笑臉,男孩笑得更是開心。主持人:「看好囉!」他從口袋拿出一個奇異筆,在男孩的雙頰上分別畫上兩個大半圓虛線,再從另一個口袋拿出一把美工刀,小心翼翼地搓進虛線裡。
「格格格!」大男孩嘴裡發不出聲,只能激烈的跩動肩膀,想扯出被綁在背後的雙手,他不知道怎麼表達疼痛的訊息,便露出更燦爛的笑容,想阻止眼前的大人。
「啊!不要亂動!乖啊!要聽話!」主持人背對鏡頭,彎著腰全神貫注在不斷被鮮血覆蓋的虛線上,一隻手壓在男孩的肩膀上固定他,一隻手繼續沿著虛線刺入。大男孩猛烈踢著雙腳,一隻鞋子往鏡頭飛來,台下的觀眾反射性地躲開並大叫:「哇!」,忘記那只是一個屏幕,回神時才發現螢幕已失去畫面、失去主持人。
何皓然愣在舞台上,男孩掙扎的畫面還在她腦海中重播,越掙扎越扎進現實裡。現在的狀況可以解釋為何以前和母親問到她臉上那張白紙的時候,她總是說:「妳以後就會明白了。」;為何小時候摸父親的臉,雖然隔著紙卻還是感覺凹凸不平。
沉重的大鼓聲四周響起,步步逼近。何皓然在台下一百張「面膜」中意外辨認出自己的父母,他們和其他人一樣面無表情坐看著她,靜靜等待她割下自己的臉。她沒想到他們會來,因為自從小時候在兒童芭蕾舞比賽中扭斷腳後,他們再也沒參與過任何表演或畢業典禮,父母早已對她失望透頂,畢竟她從來沒讓他們滿意過。
「又錯了…又錯了又錯了又錯了!」何母在數學練習卷上用紅筆不斷在同一個地方打大叉叉,橡皮擦已經磨薄了紙張,所以紅筆尖很快就穿破練習卷。無法再拿練習卷出氣的何母驟然抓起它,往就讀小學的皓然身上丟。
跪坐在側的皓然慢慢俯身,怕驚動近在咫尺的猛獸般,小心翼翼撿起皺成一團的練習券,如此小心卻還是驚動了何母的拳頭。拳頭不小,有時候讓她懷疑母親是不是想打破她的頭,看看裡面到底裝什麼。
何母尖叫道:「妳是白癡嗎?!這麼簡單的題目你到底要做幾遍?!要做幾遍?!到底哪裡不懂啊!有這麼難嗎?!還是我在教你都沒在聽?!蝦?是不是都沒在聽?!是不是都沒在聽?!」何母繼續打小皓然的頭,以為跟打電視一樣,打一打就正常了。
「有聽…」小皓然繃著神經小聲地回答。
「有聽還寫不出來!我看妳真的是白癡!腦子有問題!我怎麼會生出妳這種女兒…」
「怎麼不來吃飯?」晚上何父下班回來,帶著倦容卸下制服準備吃晚餐,卻見女兒躲在漆黑的書房,伴著檯燈寫著皺皺的試卷。
「媽媽說全對才可以吃飯。」女兒說著說著不禁潸然淚下。
「爸爸說現在先吃飯,走,去吃飯,沒關係!」何父護著女兒走到飯廳,對著何母訓道:「書要讀,健康也要顧阿。怎麼可以不讓她吃飯,妳怎麼做母親的。」皓然剛要踏進廚房添飯,何母把碗摔在她面前,熱騰騰的飯在碎瓷中冒煙,父母又開始吵架了。
「拜託不要吵架!對不起!都是我的錯!」
「妳每天在家都在做什麼?我在公司辛苦賺錢二十幾年,每天看人臉色,把家裡給妳顧妳卻顧成這樣?妳女兒今天一所國立大學都上不了,舞也沒跳好、鋼琴彈得一蹋糊塗,妳說這些是誰的責任?」高三的皓然在門外聽到父母又在吵架,不敢開門進去。
「拜託不要吵架!對不起!都是我的錯!」何皓然在心中喊著當時不敢說出來的話。每當她感覺父母又要不開心的時候,這些相似的記憶就會一個牽著一個浮現,摔斷的椅子、撒滿地的玻璃碎片、流血的母親、哭泣的母親、離家出走的母親。
「不要再打了!對不起!都是我的錯!趕快做點什麼啊笨蛋!」台上的何皓然感受到父親的視線,不禁全身發抖,拳頭捏得越來越緊,瞪著飄在眼前的桃色汽球,繩子的尾端綁著鑽石製成的小刀,尖端如水果刀一樣銳利。
何皓然抖著手往汽球伸過去,台下突然飛來一隻紅色高跟鞋,掉在皓然的白紗裙襬上。
「何皓然!清醒一點!」紅色高跟鞋的主人大喊。她光著腳被兩個比她還矮的壯漢架住雙臂,紅色旗袍式的蕾絲裙在掙扎時沾上一點泥土,手裡拿著另一隻鞋子準備再丟一次,她是何皓然最親密的朋友—杜絳月。
(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