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小喬決定之後,同事都分別私下來鼓勵她。這些資深同事做了很久,到過各地的獨居老人住所送過便當,什麼狀況都遇過,有被當成壞人拒於門外,也有被當成子女不讓他們離開的狀況,不過相較於221號那位失智的老先生,這些都是小事。
小喬送便當的時間到了。她來到一棟舊公寓,樓梯間都是灰塵和剝落的白漆,角落的消防栓被包在蜘蛛網裡,上個月在二樓看到的菸蒂還在地上。221號就在這棟的五樓,沒有電梯、沒有管理員。小喬覺得老先生並沒有同事形容的那樣麻煩,他們說要親自餵他吃飯,不然他不會吃。為此協會還特別規定221號可延長1小時的服務時間,凡是送餐到221號的志工可以少排三個送餐地點; 他們還說老先生會邊吃邊吐,必須要事前準備好臉盆和清掃用具,她都有聽取前輩的建議全副武裝,但這些工具都沒有用到。第一次見面老先生也只是盯著她很久,什麼話都沒說,然後就自顧自地吃便當,小喬已經抓好臉盆隨時待命,結果什麼都沒發生,幾天之後讓她覺得自己抓著大臉盆呆站在那裏有點滑稽。
雖然沒有麻煩事,不過老先生從來不和她說話,也不需要她的幫忙。每天的一小時,都讓她尷尬的不知所措,她有要求協會收回1小時服務時間的規定,讓她空閒時間可以再多送幾個獨居老人。不過,協會堅持維持原狀。現在她都會帶一本書去221號,坐在臉盆裡看書,等老先生吃完飯。這樣的模式維持了兩年多,有一天老先生終於開口和她說話了。
「齁…嘎低。」
小喬不敢相信老先生終於說話了! 她嚇得從臉盆中央站起來,因為太急著往老先生那邊走,踩到臉盆邊緣差點摔在地上,臉盆因而立起滾到遠遠的角落,碰到牆壁停了,像是表演特技直立著,但沒有觀眾。
「拍謝!哩可以再公幾拜嗎?」小喬聽不懂老先生說了什麼,她用不太行的台語請老先生再說一遍。
「齁嘎低。」老先生用兩隻手比劃,兩隻手上下互疊,像蚌殼那樣張合,接著又比了類似吃漢堡的動作後說:「米阿災。」
「齁嘎低…米阿災…米阿災!明天!哩公明天安抓?」
「挖咩甲齁嘎低。」
「你要吃…齁嘎低…。」
老先生點頭。小喬大概知道老先生的意思,他希望明天可以吃到「齁嘎低」,可是「齁嘎低」到底是什麼?
回去協會之後,她把這件事說給大家聽,五、六個人圍在交誼廳還不下班,一直再想「齁嘎低」是什麼?掃地的阿姨準備要下班,難得看見大家都還在,便湊熱鬧的問他們在幹嘛?「齁嘎低…厚嘎低吧!不就是掛包嗎?」阿姨說。
「掛包?!」大家一口同聲。
「黑啊!掛包也叫虎咬豬啊!」
問題已解,有的夢中驚醒,崩潰大喊自己忘記去接小孩,有的趕緊衝去黃昏夜市,大家一哄而散,交誼廳剩下小喬收拾包包,邊收邊想明天要去哪裡買掛包。
小喬緊張得要老闆快一點,因為距離最近的掛包店只有這家,但從這裡到221號是基隆到台北的距離。小喬只剩下10分鐘的時間可以陪老先生。她從保溫袋裡拿出掛包,慶幸掛包還有一點溫溫的,遞交掛包的時候有一種交美勞作品給老師的感覺,期待老師給予一點讚美。可惜老先生不是老師,他吃了一口卻吐了。小喬反應不過來,來不急拿臉盆過來。
「毋系這。」
「不是掛包嗎?」
「毋系這。」老先生徒手把三層肉拿出來,抖著肉說。然後又把香菜、酸菜、花生粉都抖在地上。
小喬很困惑,不是掛包那是什麼? 為了怕老先生肚子餓,把別人的便當給他,因為突發狀況,已經請同事幫忙去送下一家的便當。等老先生吃完便當之餘,清理了地上的嘔吐物、香菜、酸菜、花生粉,周圍也順便打掃了一下。
這是小喬第一次這麼仔細觀察老先生的家,除了客廳和廚房,這30幾坪大的房子裡有三間房,一間看起來是主臥,一間是書房,還有一間看起來是女孩子的房間。每一間東西都很多,灰塵多到以為在看黑白電視。小喬心血來潮,問老先生她能不能進去打掃,老先生沒有理她。於是她戴上口罩,從主臥開始掃,她吃力地將已卡住的落地窗堆開,一股樹林中的芳香衝進房內,她毀了蜘蛛在天花板的四個家,還有化妝桌上的家,那些女性的保養品過去是支撐蜘蛛網的重要結構; 床頭櫃上有好多喜餅的鐵盒子,裡面有些都是空的;她將厚重的棉被抱到陽台拍打,現在天氣這麼熱,老先生還在蓋這麼厚的棉被。掃書房最有趣,小喬好奇的掃視一遍書櫃上的書,好多書名她都沒看過。幾乎都是偉人傳記,不然就是電子學方面的教科書,書中的偉人都被鉛筆添加了墨鏡或是鬍子,應該是他女兒小時候的藝術傑作吧!
最後小喬進去女孩子的房間,她猜測這應該就是他已死去的女兒住的房間。她不敢亂動,畢竟這些擺放的位置都是女兒留下來的痕跡,所以她只有刷去灰塵,之後就把目光停留在女兒的書櫃前,女兒的書比較有趣,愛倫坡的短篇小說、《百年孤寂》、《包法利夫人》、《人間失格》等等。她的書域很廣,除了小說,還有卡謬、齊克果這些哲學類的書,有歷史類的、簡媜的散文,還有一整排書被一塊布蓋著,裡面都是有關同志議題的書籍,《鱷魚手記》、《蒙馬特遺書》,老先生的女兒一定很喜歡邱妙津這個作家,因為除了剛剛兩本,還有邱妙津成書的日記。這些書堆中,有一本看起來是自己手工做的,書脊用黑色麥克筆寫上「食譜」兩個字。
小喬慢慢的將身子往前傾斜,往客廳瞥了一眼老先生,發現他很專心看著電視,接著手伸縮的速度如青蛙覓食的瞬間,迅速的沾下「食譜」這本書,她把書抱在懷裡不敢做任何動作,豎起耳朵等幾秒鐘過去,確認老先生沒有發現才開始翻書。直覺告訴她,老先生想吃的東西就在裡面,她從頭翻到尾,都沒有掛包的食譜。她不相信,於是每一頁又再看一次,每翻一張紙都要摩擦幾遍,避免漏掉任何一頁。
「沒有。」小喬想到明天如果還是拿便當給老先生,他可能會對她很失望,難得他開始和她說話了說。老先生抓起三層肉是什麼意思,抖掉那些配料應該是不要的意思。小喬坐在地上又翻了一遍食譜,她看到有一頁是在介紹漢堡排的做法,頁角還特別折了一個三角形。也許老先生想吃的就是這個吧?包著漢堡排的掛包?小喬忍不住嘲笑自己亂湊一通,但說不定就這樣被她猜到。
隔天,協會通知小喬不需去221號,因為老先生半夜中風,現在必須住院觀察幾天。小喬找了個空檔和協會請假去醫院探望老先生,老先生和往常一樣安靜,看到小喬來也沒有任何的反應,她默默的在旁邊陪著,護士來看了一下又走了,幾個小時過去,小喬準備離開,老先生說話了:「免帶臉盆。」兩人相視而笑。
幾天之後,老先生被送回家,因為四肢癱瘓,必須一直躺在床上。小喬興高采烈地和老先生借了廚房,她照著那本食譜的作法在廚房流理檯邊忙碌,像鋼琴家左邊、右邊來回彈奏,沒有注意到老先生一直從客廳那邊觀察廚房裡的她。當她身體不時轉向客廳拿個東西或切個菜,老先生都會趕緊把視線轉向電視機。
小喬把掛包切成小塊,慢慢放到老先生的口中。她專注盯著老先生的臉,豎起耳朵聽著,她期待滿意的訊息以任何形式呈現,比如臉上細微的變化或是一些誇獎。老先生沒有吐,只是虛弱地吃著掛包。她不能確定這就是老先生想吃的東西,也許只是他太虛弱了,無法再排斥任何他不想要的食物,但不管如何,這對小喬來說,已經算是一個沉默的肯定。不知道從何時開始,她發現自己很在意老先生對她的評價,她的付出與努力都是為了讓老先生滿意,或許是為了彌補已經沒有父親的她,所以總是想從老先生那索取一些存在感。
老先生的最後一餐也是小喬特製的掛包。協會拿了一張同意書給小喬,那是老先生的字跡,他希望小喬可以繼承他的遺物。她想拒絕,因為這不是當初她當志工的本意,她是真心樂於和老先生相處的。主任看了同意書,指了指簽名的地方說:「其實妳不用顧慮太多,老先生並不是因為妳這幾年的努力才決定要轉移給妳的,妳自己看。」小喬發現簽名旁邊的日期是她去221號服務的第一天。為什麼? 她疑惑了。
「如果妳還是很在意,就將老先生的財物捐給需要的人。」主任說。
小喬挑了一天假日到221號五樓,照她的計畫,屋子整理過後,她會找一個仲介幫忙賣掉,錢在全部捐給慈善機構。一樣從主臥開始,將東西開始分類放進塑膠袋裡,衣櫃裡都掛著老婆婆的衣服,還有好幾件老先生年輕時穿的西裝,櫃子底部有一個鐵盒,因為實在太重了,小喬拿著手電筒鑽進衣櫃,打算把鐵盒拖出來,西裝外套袖口輕壓在她的頭頂上,像爸爸的手拍著她的頭,衣服纖維中散出洗衣精的味道,似曾相似的安全感使她將腳都縮進衣櫃裡,雙手環抱腳坐在裡面,透過衣服間的隙縫可以看到衣櫥外面的動靜。印象中她小時候有像這樣躲在衣櫥裡,偷看媽媽什麼時候才到這裡找她。 她忘記後來怎麼樣了?也許是突然衝出去嚇到媽媽、也許是躲到肚子餓自己先投降。鐵盒裡裝著滿滿的硬幣,硬幣底下還有一個小盒子,裡面裝著老先生和太太年輕時的照片、還有女兒小時候的樣子。「這些照片到時就燒給老先生吧!」她想。
書房裡的書大部分沒辦法捐出去,書頁煽起她前額的劉海,額頭上有一個不明顯的疤痕。小喬翻過每一本,眼珠直盯著閃現的每一頁,只要看到被小孩畫過的痕跡,就把書放進回收箱裡,效率好到她覺得二手書店應該聘用她來審核書籍。最後,就剩女兒的房間了,清完後面就會很輕鬆了。女兒的書保持得很完整,幾乎都可以送到二手書店; 抽屜裡好多少女的東西,一堆不同花樣的信紙、好幾盒色鉛筆、還沒拆封的橡皮擦、一整袋緞帶和被剪過的包裝紙、針線盒、一綑一綑朋友寫給他女兒的卡片,感覺起來這女孩很喜歡做手工,朋友也很多的樣子。她打開衣櫥,有一隻黑漆漆的生物在門邊,她生平最怕的就是喇牙了! 她邊叫邊衝到客廳想找救兵,但客廳沒有其他人。她印象中曾經有幾次這樣的畫面,爸爸會拿著掃把與畚箕進去她的房間與喇牙奮戰,然後媽媽會在客廳取笑她的膽小。沒想到長這麼大了,反應還是一樣。她把女兒房間的門闔上,把門縫堵著,打算暫時先跳過。
過了幾天,小喬拉來一個比較好的同事,應該說,不會害怕喇牙的同事。小喬站在客廳的沙發上,她的同事一進去就到處拍打,戰況激烈的樣子。
「怎麼? 抓到了沒。」聽到同事停下來,趕緊問一下狀況。
「什麼都沒看到啊!」
「沒看到?那妳剛剛在打什麼?」
「我剛剛在嚇牠,拍一拍看看會不會出來。」
「那妳再幫我拍一下衣櫃,順便把衣服都拿出來,還有床墊也都拉出來。」
「疑!床底下有東西!」
「什麼!牠竟然躲在床底下!」
「不是喇牙!好像是一本日記。」日記?! 小喬把日記拿到客廳。雖然這不是很好的行為,但堅持了幾秒鐘還是忍不住打開來看了。
2016/11/19
這天是我兩個同學的生日,也是我一位好朋友試婚紗的日子,但我開心不起來。這天是我正式與家人出櫃的日子。「不正常」、「假性同志」、「少數」等字眼從母親口中說出,她當然不能接受。我邊哭邊說自己與女朋友的互動與感受,來證實我對女朋友的感情是真實的、是正常的。但是母親擔心這樣的關係對我沒有保障,她認為同性戀很亂且不負責任,認為以後我到了需要人照顧的年紀時,對方就會跑掉,而且仍然覺得我有一天會突然清醒,發現自己對她的感覺不是愛、那是錯覺,等到那時候我已經沒有時間再開始另一段「正常」的戀愛、組織「正常」的家庭。母親給了我一個期限,從現在起到過年後不能再提到這件事,但過年後我必須要做一個抉擇,搬回家住? 還是要跟女朋友繼續住在一起,以後都不能回家? 這是斷絕關係的警告嗎? 是不是只要台灣婚姻平權法案通過,母親就會承認我的這段感情?
這種可怕令人窒息的氣氛讓我喘不過氣。下午趁家人都不在的時候,我戴上口罩,決定徒步往車站走,提早回到我和女朋友的租屋處。路上躲躲藏藏的經過父親的菜園,卻在姑姑家後門看到父親背對著我正和姑姑在那裏說話,我低著頭快步走過,沒有人呼喊我,也許我成功躲過、也許沒有。我已經走在馬路上了,腦海中浮現剛剛父親的身影,枯瘦微彎的身軀,年過半百的他還沒抱到孫子,結果女兒又做了與道德相悖的事,不免在心裡自責起來,覺得自己很不孝順,但是又感覺世界對我很不公平。
小喬覺得好像看到太私密的東西,那是一個受傷的女孩和即將破碎的家庭,透過文字重現在她眼前。她覺得很沉重,本來想把日記放到回收箱裡,但又很擔心這女孩是不是做了傻事,於是翻了幾頁繼續看下去。她發現有快兩年的時間,女孩一直努力想讓父母開心,雖然她放不掉女朋友,但她覺得可以在這件事以外的事情讓父母高興,她做早餐、陪母親去市場、陪父親去跑步、關心父親的菜園。雖然他們常常會說一些傷人的話,但女孩知道那只是他們太擔憂、太在乎女兒的表現。
2018/11/23
有一次為了準備早餐,我在網路上看了很多漢堡排的作法,我想親手做肉排取代夾在三明治裡的加工肉品。在租屋處已經試做過幾次,女朋友覺得賣相不好,但很好吃,她要我放心去做給父母吃,他們會很開心的。漢堡排裡的洋蔥碎必須先炒過才會甜,拌入豬絞肉的洋蔥碎必須是冷的,才不會影響肉質。為了節省等待洋蔥冷卻的時間,前一晚就先熱鍋翻炒洋蔥碎,這樣隔天才可以趕上父母起床的時間。加入泡過鮮奶的麵包粉、豬絞肉、牛絞肉、洋蔥碎、雞蛋、黑胡椒粉、荳蔻粉。我用手將這些料均勻攪拌再一起,但因為絞肉冷凍過,上面還有碎冰,忍不住偶爾停下來吹著已經冰到發紅的手,可是一想到父親會等到不耐煩,會像之前那樣直接去外面買早餐吃,所以只好忍痛繼續在鍋裡搓揉肉團。我那天真的太蠢了,一直想著做漢堡排的流程,卻忘了買吐司,還好冰箱裡有掛包皮,只好用它來包漢堡排。煮咖啡的時候,聽到父親邊吃邊說掛包應該要包三層肉才對。是吧? 包漢堡排果然很奇怪!
小喬覺得有點開心,因為她猜對了。她做了老先生想念的味道,女兒特製的齁嘎低。一股熱流在眼中,眼淚如關不緊的水龍頭,停不下來,也許感覺自己做了一件善事,替這個家做了一個完整的修補,所以感動到落淚了。日記只寫到11/23,後面都是空白的。小喬把日記和照片放在一起,打算一起燒給老先生。
女兒的房間清出了很多雜物,她的同事還找到一張畢業照,泛黃的照片還有一些污漬,雖然模糊但還是可以看出女孩有一種氣質,一種和小喬很像的氣質。她的同事直呼照片中的女孩根本就是小喬,但她自己覺得差很多。
她坐在床板上查看四周,確保沒有漏掉任何地方。房間裡光線漸弱,窗外飄來焦香味,那是爸爸最愛吃的烤魚,也是媽媽的拿手菜。房間門口灑進一片橘黃燈光,小喬探出頭,看到飯廳一盤盤熱騰騰的菜餚。門鈴響起,媽媽匆匆忙忙地從廚房走出來開門,爸爸穿著西裝提著公事包進來,小喬很努力想看清楚他們的樣子,但一直很模糊。
同事奮力的拖著那幾袋雜物,停下來擦汗,看到小喬呆愣地站在前面,不耐煩地問:「妳站在門口旁邊幹嘛?還不來幫忙?」
她開始覺得有一些熟悉,好像她曾經住在這裡過。 小喬:「先放著好了,我改天再自己整理。」 她花了很多時間,把所有裝袋或裝箱的物品全部放回去原本的地方。她搬進這間舊公寓,沒有依照先前的計畫把房子賣掉,因為在這裡,有一種回家的感覺。
Photo by Roseanna Smith on Unsplash
2 comments
這篇寫得真好 劇情很留有空間給讀者自行想像
有騙到眼淚嗎